来源： 錄音筆
少年求职者李文星之死，牵出天津静海传销组织蝶贝蕾。
24岁的王宁（化名），河北衡水人，燕郊大学防灾科技学院，学习计算机。他进入静海蝶贝蕾107天，经过和李文星相似：在互联网招聘公司“中华英才网”上投递数封简历，一家公司跟他联系，一次简短的电话面试后，按照公司HR给的地址，只身前往天津静海区。
他记得第一天进入蝶贝蕾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主动和他聊天；传销负责人告诉大家，偏僻艰苦是因为我们是“国家保密项目”；表现好的一个朋友，总部说给了“20万，必须在24小时之内花完。”
从2016年11月22日到2017年3月9日，王宁已经被彻底洗脑。“爸爸带着警察找到我住的平房，警察拿着一把斧子，直接把大门劈开就进去了。当时平房里有20多个人，走的时候警察问你们有没有人要走？大家各自讲着故事，打着牌，没有一个人抬头给出回应。”
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跟我聊天，家里的情况我都说了
錄音筆：你是通过什么途径加入的天津静海蝶贝蕾传销？
王宁：中华英才网。毕业后我在北京工作了半年，由于公司大变动，我被迫离职。后来的两个月我都在疯狂地找工作，在北京的开销太大了，没有工作连吃住都是问题，更别提给妈妈寄药钱了。
我是学计算机专业的，毕业后又去培训机构学了IOS开发课程。我在“中华英才网”上投了很多封简历都没有回应，2016年11月21日，终于有家叫北京宇信易诚的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HR给我打来了面试电话，简短的问了我几个与技术有关的问题，大概两分钟左右就顺利通过了面试。随后所谓的HR给我发了短信（他们说是入职Offer）让我明天立即去短信上写的地址去报到，短信里还详细写了从哪儿下车，坐什么公交等等一系列交通指南。
第二天，我就按照他们给的地址去了天津静海，因为没去过天津对周围也不熟悉，只能按照他们给的指南一点点找。到了以后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。其实北京宇信易诚公司的地址根本不在那，这相当于一个幌子，跟李文星被“BOSS直聘”上的公司骗去的一样，都打着外派项目的说辞在天津静海这个地方传销。
錄音筆：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？有HR接你吗？
王宁：到了以后有两个人在那里接我，一个帮我拿行李，一个给我递过来一瓶水，都特别热情。后来，他俩就带我吃饭去了，我还记得我们去了一个很小的饭馆，点了3份一样的盖浇饭。这顿盖浇饭吃了2个多小时，他俩一直在不停跟我聊天，问长问短，比如家里的情况，父母是干什么的。这时候已经8点了，那是冬天，天津晚上8点天就已经黑了。
之前公司短信里有提到提供食宿，所也没起疑心，吃完饭就跟着他俩走了，9点钟到了所谓的宿舍。
錄音筆：宿舍的环境是什么样的？
王宁：周围黑漆漆的都是平房，他俩把我带进了一个大院子，刚进去就拿大铁锁头把院门给锁上了。这时候我已经感到有点不对劲了，心里想为什么一个IT公司的宿舍是这么偏僻还是平房的地方，类似于农家院的那种。虽然是冬天还是能闻到一阵阵猪粪便的味道。
进屋后，所有人都躺在地上，大通铺，没有床。20多个人吧，都躺在一起。因为才晚上9点多，大家都还没睡，有几个在那斗地主的，还有讲故事的，都是那些能“增进彼此感情”的小故事。
我进去后，大家都对我特别热情，问我是从哪儿来的，端茶倒水，陪我聊天。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小姑娘，一直在跟我聊天，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给我。但也不聊什么关键的问题，就是哪里毕业的、家在哪、家里亲戚都是做什么的类似这种。就这些这最家常的话题，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，你家里的情况和你经历的事情，他们已经掌握的很详细了。
我是属于性格特别特别内向的人，从小到大跟任何人都不会说也没说过心里话，包括最亲的父母和姐姐。我也没交过女朋友，也从没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主动来跟我聊天。所以当她过来陪我聊天，我就失去了抵抗力，她问的所有我都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了。
我们在做国家一级保密项目 把有缘人聚到一起
錄音筆：什么时候意识到不对劲的？
王宁：大概过了两天吧，我意识到一切都不对了，然后就想走。但里面的“负责人”说，“我们正在弄一个国家一级保密项目，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把有缘之人聚到一起，你可以走，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在这考察考察，如果一个星期之后，你觉得这个项目不行，那你随时可以走。”
不知道是因为舍不得那个刚认识的小姑娘，还是抱着试试看的侥幸心态，我还是决定留下观察几天。如果真像“负责人”说的这样，我就可以翻身赚大钱了。
錄音筆：为什么想要翻身赚大钱？
王宁：我家的条件不是很好，爸妈九几年到了河北衡水，现在依旧住在出租的房子里，条件很不好。我妈前几年还得了严重的脑血栓，家里只能靠我爸打工赚点钱勉强糊口。这也是我想赚钱的原因，想让爸妈姐姐过得好，家里能翻身。也想有钱回家买房娶媳妇。
錄音筆：接下来的一周都做了什么？有接触到“国家一级保密项目”吗？
王宁：接下来的一周，就开始上课了。这个课程我现在还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，蝶贝蕾传销组织里的所有人都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。
这个课程不仅仅要背，还要给大家讲（讲就是背这个课程的内容）。还会有考试，过了的人有奖励，没过的人就会被骂，就说你们的父母多么辛苦，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，不配活着。
讲得好的人，是有奖励的，奖励就是钱。等课程培训完了，组织里的人是要分等级的。因为会有很多新人进来，所以课程是一直在讲的，在这呆的时间长的，就要给那些人讲了。在蝶贝蕾传销组织的107天里，每天都是要培训的，雷打不动。
还有，我们讲课都是要去田里的，每天早上5点就要出门，晚上9点才能回。每个人都要着被子出发，因为冬天田里很冷很冷。蝶贝蕾传销负责人的说辞是，我们是国家保密项目，土狗是表面上打击，背地里支持，他们管警察叫“土狗”。
也会有土狗管控猖獗的时候，我们就带着自己的被子在田里睡觉。白天上完课，晚上就睡在那里。
20天被彻底洗脑 只想着提高级别
錄音筆：一周后，你就没有想要逃走的念头了吗？
王宁：也有想过，但是我进去的那天身份证就被扣押了，也看到过一些试图逃走的人被痛打。“负责人”说这是“国家一级保护项目”不是你想走就走的。然后慢慢地，周围级别高的人给我讲课，也看到了他们得到的“利益”，大概20天左右吧，就被彻底洗脑了。之后，也就不想着走了，只想着怎么能弄到钱去买蝶贝蕾的“货”，提高自己的级别。
錄音筆：除了身份证被扣押，还有什么东西要上交？可以打电话吗？
王宁：刚进去手机和钱包就都被没收了。说的是，现在的年轻人，就是被手机毁了，所以才这样锻炼大家，白天都把手机都交到“负责人”那里去。
去的时候我还带了两个笔记本，一个联想的，一个苹果的，也一并被没收了，说辞是贵重物品要上交给“负责人”保管，防止丢失。我爸来救我走的那天也没还给我。
錄音筆：那你哪来的钱去买“货”啊？
王宁：哎，骗家里人呗，只有家里人能给你骗。因为洗脑的课程就是他们通过前期聊天对你深入的了解，然后抓住你的心里，告诉你为什么能赚钱，怎么才能赚大钱。
总部给你20万，必须在24小时内花完
錄音筆：你是在什么时候或者因为什么事情被彻底洗脑的？
王宁：中间发了一件事让我彻彻底底被洗脑，就是在去了大概2个月之后，和我在一起呆了很久的“知心伙伴”，因为业绩很突出，被请到总部去“进行包装”。“包装”就是，总部给你20万，你必须在24小时之内花完，如果花不完的，就会被总部收回。
这20万全是你的，是想怎么花就能怎么花的。“知心伙伴”消失了10天，他从总部回来那天，买了很多新衣服，还有金戒指，然后人也白了很多，胖了10斤。因为这里的食堂是大锅饭，每天只有土豆白菜可以吃，所以我们这里的人都特别瘦。这对我的刺激是很大的，当晚我就问组织要了手机，打电话给我爸借钱。
錄音筆：你一共问家里要了多少钱？
王宁：前后一共骗了家里8万块。全都买了“货”。蝶贝蕾他们卖的是化妆品，一盒要3000块左右。卖掉1套你就是推销员，卖掉5套你就是讲解员……一共分5个层级，第5级是经销商。等你到了经销商级别，你就可以离开这，自立门户开店了（建立新的传销分支，自己招人）。
錄音筆：你卖出去了吗？
王宁：没有人卖出去，都是自己买。
錄音筆：为什么自己买呢？
王宁：因为卖不出去，又想要级别，只能自己买。不同级别对应的福利和诱惑是非常大的，我没有被惩罚，因为“卖”（自己买）的好。
当你到了一定级别之后，你得到的回报，是比你自己买产品花出去的钱还多的诱惑，那没有理由不去“卖”啊。
錄音筆：你见过“货”吗？
王宁：没见过。
錄音筆：那为什么你买了产品却不去拿自己的产品呢？
王宁：当时想的是，拿到这来也没什么用啊，到时候我把自己买的这些产品，卖掉的话，总部就直接帮我发货了，根本没有想过要去见一见这些“货”长什么样。我的感觉就是，进入了这个传销组织，就已经被蛊惑了，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漏洞。所有你买过的产品，你签过的协议，都是有纸质合同和公章的。蝶贝蕾是北派传销的代表了，传销是有两个派别，南派和北派，南派住别墅，北派打地铺，说的就是这么回事。
我爸按照淘宝收货地址找到我，报了警
錄音筆：后来你是怎么被救出去的？
王宁：我已经把我爷爷、爸爸、姐姐的钱全都借一遍了。借贷宝，蚂蚁花呗和其他我能想到能贷款的地方，都贷了很多钱。后面实在没辙了，只能打电话给我住在北京燕郊的姑姑，姑姑算是我家里条件比较好的亲戚。我在燕郊读4年大学都没有去过我姑姑家吃饭，因为性格的原因不愿意多接触人。所以当我给姑姑打电话要钱的时候，姑姑正好在天津出差，说是去看看我当面给我钱。这才发现了我不正常，打电话给我爸爸，我表哥。
是我表哥发现的漏洞，我学的是iOS开发嘛，都要用苹果笔记本，这个苹果笔记本在线的QQ头像是有显示的。从我去了天津后，表哥没有见过我用苹果笔记本在线过。加上我过年都没回家，跟家里说的是现在正在赶项目，银行的项目，等过完年再回去。
种种的反常现象让他们觉得我误入了传销组织。
錄音筆：家人后来怎么找到你的？
王宁：我姐有我的支付宝密码，然后看到我在一个小卖部消费过5块钱，这个小卖部显示的地址是天津静海，还有几笔转账，转账的人也都是在天津静海。然后在淘宝看我买了一件衣服，收货地址显示的天津静海区静海县东方红路XX号一个超市收。
所以我姐基本锁定了我就在天津静海这个地方。后来我爸就按照淘宝的收货地址去了那个地方，找了当地的警察。
“负责人”临别对我说，兄弟你和这个行业没缘分
錄音筆：警察什么反应？
王宁：我爸找到派出所跟警察说，我要找我儿子，猜测是进了天津静海的传销组织，警察说你先等着吧。
然后一直等到晚上9点，警察去巡逻的时候，拿着一把斧子，到了一个平房，直接用斧子把大门劈开就进去了。
当时那个平房里大概有20多个人，警察问有没有叫王宁的，然后一群人示意我在另一间屋子。走的时候警察问你们有没有人要走？大家各自讲着故事，打着牌，没有一个人抬头给出回应。
他们还了我手机，但已经被格式化了。两个电脑至今没还给我。
出平房大门的时候，“负责人”过来跟我说：“兄弟，你和这个行业没缘分。”
錄音筆：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？
王宁：其实经历过这件事情后，我变得健谈些，有什么也愿意跟父母去沟通。但还是会痛苦，特别是昨天李文星的新闻爆出后，又把我拉回那107天，我觉得李文星不是被杀害的，他是真的绝望了。就算成功逃出去，也没脸见人。李文星应该是没有被彻底洗脑，他知道他在做什么，就像我刚去的时候一样。
（应要求文中皆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