俄罗斯院士阿卡耶夫国际在变得更柔性/财经特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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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大字体  缩小字体 2019-12-16 19:16:48  阅读:9924+ 作者:责任编辑。陈微竹0371

未来的全球化,应该是普惠的、全球共享的智能全球化,应该是真正对全世界有益的全球化(资料图片)阿斯卡尔·阿卡耶夫。图/IC文...

未来的全球化,应该是普惠的、全球共享的智能全球化,应该是真正对全世界有益的全球化

(资料图片)阿斯卡尔·阿卡耶夫。图/IC

文 |《财经》记者 马国川

编辑 | 苏琦

“我首先是科学家,政治工作只是我人生中间的一段,”俄罗斯科学院院士阿斯卡尔·阿卡耶夫(Askar Akayev)说,“虽然这个中间过程时间很长,不过后来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”

阿卡耶夫是1991年吉尔吉斯斯坦独立后的首任总统。此前他是知名的物理学家,曾任吉尔吉斯斯坦科学院院长。2005年辞去已经担任15年的总统职务,离开吉尔吉斯,从此长住俄罗斯。

近日,这位传奇人物在上海接受《财经》记者专访,畅谈他对于人工智能等科技发展、全球化以及世界局势等问题的看法。

作为莫斯科国立大学教授,阿卡耶夫研究领域涵盖数字化经济过程的经济理论和数字模型。他关注当代世界的普遍数字化和机器人化。在他看来,高科技发展可能危害人类本身,为了全人类的福祉,应该对人工智能等研究建立监管机制。尽管全球化遭遇挫折,但是阿卡耶夫主张,应该继续推进全球化。“未来的全球化,应该是普惠的、全球共享的智能全球化,应该是真正对全世界有益的全球化。”

阿卡耶夫关心世界发展,他通过计算机数学建模,对那些有全球性的问题进行长期的动态研究。他认为,当今世界不再可能发生冷战,因为世界多中心、多元化而变得更柔性。“我相信,新一代年轻人将成为创造的一代,他们能够重构一个文明社会,创造更加美好的人类未来。”阿卡耶夫如是说。

人工智能是福是祸?

《财经》:作为一名科学家,目前您主要关注和研究什么样的问题?

阿卡耶夫:我关注的一个主要问题,就是当代世界的普遍数字化和机器人化的社会后果。数字化发展迅速,特别是人工智能发展给人类社会的冲击很大。

《财经》:作为一个科学家,您认为人工智能对于人类社会意味着什么?

阿卡耶夫:人工智能发展为人类提供了许多便利,但是如果人工智能领域没有监管,任其自由泛滥地发展下去,也必将对人类产生很大的不良影响。

比如说,现在一些国家的军队里有很多士兵是机器人,还有天上飞的很多无人机。在军用的时候,它们不需要人的指令,自己可以直接做决定消灭人。所以必须严格监管,乃至禁止生产这类东西。美国的马斯克就公开呼吁过,要禁止继续研发和制造拥有人工智能的自动化武器。

《财经》:看来,对于人类来说,科学确实是一把双刃剑。

阿卡耶夫:科学成果是人类创造的,也都掌握在人类的双手当中,就看怎么使用。G20杭州峰会上,中国呼吁世界先进国家建立有关人工智能的管理规定。这个方向是对的,下一步应该在G20的范围内继续推动落实。因为不管是发达国家,还是发展中国家,都在世界大家庭里。为了全人类的福祉,应该建立某种机制,对那些危害人类的风险进行管控。

《财经》:但是,政府监管恐怕远远跟不上科技的发展。因为虽然是全球化的世界,但是不同国家仍然存在,不同政府诉求不同,很难达成共识。

阿卡耶夫:没有别的办法,目前只能通过联合国这样的国际机构,通过政治协商达成协议,然后督促各国去做。科学无国界,但科学家们都是有祖国的。他们要服务于国家,服从政府的领导。只要政府行动起来,是有可能达成某种协议的。

《财经》:有些科学家就非常悲观,比如已故的著名物理学家史蒂芬·霍金就说过,“成功地创造出人工智能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进步,但这极有可能是人类文明最后的进步。

阿卡耶夫:虽然有这种担忧,但是我认为不会发展到那种状况,因为人类毕竟是有理性的。人们对于科学、对于人本身都有评估,不可能突破某种限度走向自我毁灭。

我希望人类能够控制好人工智能,让人工智能服务于人类。例如,将来机器人和人类形成这样的关系:每个人都能够做自己擅长的工作,机器人作为聪明的、友好的辅助者与人类一起工作,和谐共处。

《财经》:人工智能的发展,尤其是社会的机器人化,会不会导致大量失业?

阿卡耶夫:目前已经有120万机器人在工厂里工作,到明年这个数字将达到310万。在其他领域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机器人。平均来看,每一个机器人可以取代6个劳动者,这必将导致大量失业,并极大地拉低劳动报酬。预计到2030年高技术劳动者与低技术劳动者的收入比将从3∶1提高到5∶1,到2050年因为大量使用机器人,将导致11亿人失业。

《财经》:这必然意味着,贫富差距问题将更加严重。六年前,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·皮凯蒂(Thomas Piketty)在《21世纪资本论》里指出,人类的社会不平等在加剧,贫富差距慢慢的变大。

阿卡耶夫:是的,收入的不平等将加剧。皮凯蒂提出的问题值得关注,他分析的不是短期的,而是长时段的经济社会现象。由于数字化的发展,人类的社会不平等将会更加严峻。改变贫富差距的加剧趋势,让事态发展有利于普罗大众,主要还是取决于各国政府。政府应该利用社会创新,来减少技术发展的负面影响。

在国际学术界,学者们不断地通过写文章、写书来揭示问题,唤起民众和政府的关注,阻遏新技术带来的各种负面效应,不要让问题恶化。特别是财富分配上,一定要避免出现太大的贫富分化。

政府应该倾听学者们的声音,创造各种办法,来缓解科技发展带来的社会冲击。例如,芬兰试验“无条件基本收入制度”,不需要任何条件与资格,只要属于本地市民,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拿到一笔基本收入。虽然其效果还有待观察,但毕竟是一种有益的尝试。

《财经》:人工智能时代需要什么样的人才,教育如何应对科技的发展?

阿卡耶夫:未来社会要求,一个人必须具备坚实的自然科学和数学知识,愿意通过工作和持续教育不断学习,有系统思考和创新能力,有沟通能力和管理才能,能够在跨学科的团队里工作,有坚定的人类世界观。工业化时代流水线式的培养人才模式显然不能适应未来社会的要求,必须对现有的教育体系进行一次根本性改革。

未来的全球化

《财经》:其实在技术发展之前,贫富差距慢慢的开始扩大。有的人说,全球化是重要的原因之一。您是否同意这种观点?

阿卡耶夫:同意,不过全球化也确实提高了许多国家的国民收入。第一波全球化浪潮是1870年-1913年,人均收入增长率从0.6%提高到1.3%,领导者是英国;第二波全球化浪潮是1950年到2010年,在一代人时间里实现了人均收入翻倍增长,领导者是美国。

我把第二波全球化分为三个阶段:第一阶段是从1950年到1995年前后,经济全球化受到市场力量和技术力量的强劲推动,发达国家的跨国公司享受了资本收益,因此非常积极地推动全球化。第二阶段是从1995年以后,全球化红利溢出,一部分利益流向了中国、印度、俄罗斯等新兴国家。尤其是中国,邓小平先生提出改革开放政策,成功参与新一波全球化,分享了一部分全球化红利。全球化让中国摆脱了贫困,迅速发展起来。

《财经》:但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之后,在收入分配领域不平等、不公正现象日趋严重的情况下,社会认同的割裂将世界政治推向分化,出现了反全球化的逆流。那么,未来的全球化路在何方?

阿卡耶夫:全球化应该继续推进,不能倒退。未来的全球化,应该是普惠的、全球共享的智能全球化,应该是真正对全世界有益的全球化,而不应该是局部利益的全球化。中国政府积极提倡新全球化,印度也是如此,因为中印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。

全球化的未来走向,还有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影响、大气对全球的影响等等,这样一些问题都涉及到人类整体的安全,应该通过联合国来寻找解决方案,然后各国携手共同解决。

《财经》:遗憾的是,联合国的作用也是有限的。

阿卡耶夫:不管是地区性问题还是全球性问题,都需要相关各国联手合作。除了联合国,其他国际组织和地区组织都很重要。

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世界地位的提升,中国在地区和全球问题上的声音越来越得到关注。例如“上海合作组织”,成员慢慢的变多,包括印度、巴基斯坦等国家也参加进来,在维护地区安全稳定、促进共同发展繁荣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。在一些全球问题上,中国也提出了许多很好的倡议。

《财经》:在您看来,当今世界最危险的是什么?

阿卡耶夫:最大的危险就是霸权主义,它导致许多地区发生动荡和战争。因此需要制衡霸权主义,维护世界和平,否则世界可能真的要出大问题了。

《财经》:其实比起政治来说,对人类影响可能更大、更长远的还是技术的因素。在这个意义上,当今对人类发展最大的危险,可能还是技术发展。

阿卡耶夫:我曾经是职业的科学家,现在又回到科学家行列。实际上,科学的发展是为人类服务的,是为了解决人类生活的各种需求,促进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完善。科技是向善的力量,只有政治才会让科技朝着有害人类的方向去发展。反人类的社会运动和战争都是政治导致的。例如核能,本来是造福人类的,可是政治把它变成了武器。科学家们在实践中发明了原子弹,但是反对使用原子弹。

《财经》:最典型的就是爱因斯坦,1948年他在写给“国际知识界和平大会”的信中说道:“科学家的悲剧性命运使我们帮忙制造出来了更可怕、威力更大的毁灭性武器,因此,防止这些武器被用于野蛮的目的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。

阿卡耶夫:还有被称为“苏联氢弹之父”的萨哈罗夫。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,我曾经有幸和他一起在苏联科学院工作,在学术上有一些交往,我们还是苏联最高苏维埃民族院(相当于议会的上院)的同事。萨哈罗夫后来反思自己的行为,在上世纪60年代主张禁止核武器以及核试验,积极宣传绿色环保理念。萨哈罗夫曾表示,“在从事核武器研制的同时我也明白和意识到,我所从事的工作是多么可怕。”

作为科学家,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发明。我们大家都希望这些发明成果是做善事,做对人类有益的事。

世界局势在变得更柔性

《财经》:您既是科学家,也是位著名的政治家,目前您主要关注和研究什么样的问题?

阿卡耶夫:我首先是科学家,政治工作只是我人生中间的一段。虽然这个中间过程时间很长,不过后来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最近十多年,我一直在研究科学。我现在莫斯科国立大学进行大规模计算系统数学研究,选择那些有全球性的问题,通过计算机数学建模,进行长期的动态研究。

我研究的基本方向是世界发展的动态,包括全球经济发展、全球气候变化等,也包括对个别国家的研究,例如俄罗斯、中国、美国、印度等。我们根据实际问题来建立数学模型,对数学模型进行求解,然后根据结果去解决实际问题,模拟和预测未来的发展。

《财经》:这种研究很重要,因为当今世界充满不确定性,人们希望在纷乱的信息中把握未来。

阿卡耶夫:我们的研究就是进行不确定性和风险分析。通过分析,就能够了解世界的大致走势,包括中国、美国、俄罗斯等国家的经济发展态势。

在中国提出“一带一路”倡议之后,我们是世界上第一个把“一带一路”建模的,建模之后又用计算机去模拟,看“一带一路”会给中国带来什么,对欧洲、非洲、美国乃至全球有什么影响。我们计算机模拟出来的结果显示,“一带一路”这种大型的项目可完全抵消美国贸易战的影响。

《财经》:在您的研究中,是否预测到中美经济摩擦?这种摩擦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解决?

阿卡耶夫:我们分析过中美贸易战。实际上,贸易战不是特朗普发起的,而是从奥巴马时期就开始出现。奥巴马提出TPP(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),将其作为美国新的贸易框架的基石,也是美国重返亚洲的经济支撑点。在这个意义上,中国政府提出 “一带一路”倡议,是非常及时的。

我们的研究结论是,中美贸易战不会对中国的长期发展带来太大影响。因为中国近十年里,经济发展有两个“轮胎”。

第一个“轮胎”是出口,改革开放以后出口型经济给中国带来第一次发展机会。

最近十年,内需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第二个“轮胎”,依靠内需拉动经济将给中国带来第二次发展机会。出口和内需结合在一起,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强大驱动力,可以平衡贸易战的影响。

《财经》:有人担心,如果把控不好的话,最后可能会引起中美双方“脱钩”,形成“两个平行的世界”。如果按照您的观点,是否可以说,即使“脱钩”也没问题,中国还能够继续发展?

阿卡耶夫:不可以。我只是说,“一带一路”的经济发展可以平衡和抵消美国贸易战引起的损失。中国如果完全脱离美国是不行的,因为中国和美国的贸易量很大。根据我们的模型,在未来十年之内,中国的主要贸易对象还是美国。毕竟美国仍然是一个发达国家,购买数量巨大,而且有购买能力。

《财经》:目前世界局势的变化让有识之士非常担心,最悲观的观点认为,世界可能会发生新冷战。

阿卡耶夫:我认为不会,因为现在的世界越来越多元了。在1991年苏联解体之前,我们身处两极世界,苏联和美国对抗,形成了危险的冷战局面。现在的世界是多极的,除了美国,欧盟、中国、印度、俄罗斯等都是重要的平衡力量。世界局势会因为多中心、多元化而变得更柔性。

例如许多人担心中美关系恶化。在我看来,中美的争议是难免的,但这些争议都在可控范围之内,不一定会引起冷战,而会促使两国政府更好地去面对问题、解决争议,从而促进整个世界的未来发展。我相信,新一代年轻人将成为创造的一代,他们能够重构一个文明社会,创造更加美好的人类未来。

(本文首刊于2019年11月25日出版的《财经》杂志)